細雨蒙蒙,漫山煙緋,三千石階藏于霧里,沿山勢而上,不知歸處。
葉昭榆抬眸看著藏在霧中的青階,眸光微頓,良久后,按了按指尖,緩緩呼出一口氣來,提起裙擺拾階而上。
風盈于袖,淺紫色衣裙拂過晨嵐,纖細高挑的身影逐漸沒入霧里,朦朧成一團紫影。
隱隱間,只見幾朵金色木芙蓉在淺紫色緞面上跳動光澤,矜貴高雅至極。
終是鼓足勇氣,再踏一遍長階。
天光大作的那一刻,她踏完最后一級青階,斂著衣袖立于山巔。
青絲飄散,裙裾飛揚,放眼俯瞰著整個沉睡在云霧中的黎州城。
山川萬物盡在腳下,浮云流嵐觸手可及,世間萬物像是都跪服在她面前,此時她是那至高無上的俯瞰者。
不知站了多久,身后陡然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,溫和的語調隨著腳步聲緩緩落下。
“榆丫頭在看什么?”
葉昭榆目不轉睛的盯著云霧繚繞中的城池,杏眼輕眨,頭也不回的開口。
“天下,萬物。”
賀衍頓了一下,一身青衣淡泊無比,看著愈發沉靜內斂的人,微微笑了笑。
“許久不見,榆丫頭的胸襟,竟已可納天下萬物,實乃可喜。”
葉昭榆回頭看他一眼,眼中有說不出的情緒,眼瞼下的疤痕一閃而過。
她斂著衣袖站在原地,發間飛鸞隨風震顫,深深的看他一眼,扯了扯嘴角。
“賀叔,就沒有什么想對阿榆說的嗎?”
屋內熱氣升騰,隔絕了晨起的涼意,裊裊茶香盈滿鼻尖,時不時還帶出一陣甜香。
火爐上的茶水正沸,爐子一圈放著開了口的栗子,在爐火的炙烤下,正慢慢變著色澤。
賀衍坐在案前,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,看著面前神情莫測的小丫頭,微微笑了笑,緩緩開口。
“榆丫頭想知道什么?”
聞言,葉昭榆抬手接過茶盞淺呷一口,抬眸瞥他一眼,指尖點著桌案,朱唇輕啟。
“賀叔,你可曾,利用我?”
“何以見得?”
賀衍拿起竹夾好整以暇的翻烤栗子,青衣雪發,面容恬淡,語氣從容的像是在放縱著不知所云的孩子。
葉昭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,她不喜歡在親人面前強顏歡笑,此時此刻她亦笑不出來。
她指尖摩擦著杯壁,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他,音色略啞。
“或者說,你在通過我,利用我身后之人。”
賀衍握著竹夾的手一頓,隨后又自然的將一顆烤好的栗子夾到她的面前,輕聲開口。
“晾一會兒再吃,莫要燙著。”
葉昭榆垂眸看了一眼色澤焦黃的栗子,抬手拿過,不顧賀衍的阻攔,一點一點的剝開。
指尖溫度過高,鉆心的疼,她看著黃澄澄的果肉出現在掌中,朝對方微微一笑。
“你瞧,不將殼剝開,誰也不知道這里面是好是壞,是虛是實。”
見對方不說話,她又徒手從火爐上拿過一顆栗子,慢條斯理的剝了起來。
“當時,你遲遲不肯下山,是料定謝歸會替我守城,你知道他的身份,知道三叔于他有恩,知道他的母親葬在止夷,更知他對我的情意,他是不會放任黎州不管的,你才不急著下山,對不對?”
賀衍看著她被燙紅的指尖,微微嘆了一口氣,點了點頭。
“是。”
“你想利用我將藏在黎州的毒瘤引出,借亂殺人,事后就算消息傳回盛京,也不會引起他們背后之人注意,畢竟,是他們不敵,被本郡主反殺,死得其所,不會讓任何人懷疑到你頭上,對不對?”
“是。”
葉昭榆深吸了一口氣,緊緊攥著拳頭,紅著眼睛盯著他。
“那你有沒有想過,你將我當誘餌拋出,我有可能被啃的尸骨無存!”
賀衍抬眸看著她,眼底藏著寂靜無聲的風雪。
“沒可能。”
葉昭榆瞬間被氣笑了,抬手將手中茶盞砸在地上,“啪”的一聲巨響,瓷片在屋內炸裂。
“你覺得他有能力保下我,所以你不擔心,可他也是人!他一人孤軍奮戰,哪有那般多的精力應付你的算計!
你明知戰況危急,卻不早早帶人下山!非要讓我去‘請’你!就是為了讓我將人引出,你好趁機清剿!
你為什么一定要在那個時候解決內患,為什么不能再等等,為什么一定要在那個時候利用我!!!
你知不知道,有些人,本可以不用死的,他本可以不用死的!!!要是他死在戰場上,我也認了,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死在一群陰險小人的手中!”
賀衍看著站在他面前,胸口不停上下起伏的人,耳邊回蕩著她憤怒的斥責,張口想說些什么,卻又不知從何處辯駁。
如她所說,他利用她清掃內患,利用她背后的謝歸抵御外憂。
他知道西域君主的實力,無論如何,都能保護好她,拖到援軍來的那一刻。
所以,他成了此戰中唯一一個不心急的人。
故意拖著止夷山的老兵晚些時候下山,就等著榆丫頭在走投無路時,上止夷山求援。
那時,黎州乃危急存亡之際,謝歸定會留守孤城,榆丫頭必會帶人上山。
暗處之人則會稍稍放下警惕,抓住這個機會,傾力絞殺。
畢竟,一旦錯過,等榆丫頭帶著援軍下山,定能撐到太子帶兵馳援,到時候,他們再想下手,難如登天。
一切都如他料想的那般,可他到底還是低估了榆丫頭的聰慧程度。
那日他一出現在現場,她便想通了一切,不顧一切的推搡著他,無聲的喧囂著自己的憤怒。
他的所做所為,無疑傷到了她。
葉昭榆垂眸看著坐在軟墊上,發白如雪的人,手中攥著滾燙的栗子,深深吸了一口氣,壓著眼中的狂風驟雨。
“賀叔,你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,阿榆信你,敬你,將你當作親人,我想不到……想不到有一天,我會因你腹背受敵。”
她不是不能接受一些無傷大雅的利用,她不是不能做別人手里的一把刀,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在她走投無路時用她誘敵。
任何事都得分時候,分場合。
那時戰火四起,自顧不暇,本該同仇敵愾抵御外敵,他怎能因私廢公!
在她本就滿是瘡痍的心上又重重劃了一刀。
賀衍指節微微蜷曲,本就蒼白的面容又白了幾分,良久后緩緩開口,嗓音嘶啞。
“抱歉,是賀叔思慮不周,讓榆丫頭傷心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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